---我的家乡望海寺
昨天晚餐的时候,我同儿子热议美国当选总统川普。共同惊异一只冲天而起的黑天鹅。本来以为是希拉里,所以投资给星巴克、美国银行(BAC)等,稳待收成。不料,人算不如天算,希拉里败北,川普登堂入室。当夜,美国股票大跌。我忖:大事不好!偏巧做怪,正如所有的人间喜剧,剧情总在出人意料处翻转,在全世界都心律失常中,仅仅一天之后,美股稍稍顿挫,便猛然昂扬向上,我所投资的几只股票,疯狂窜红。
于是,我与儿子共同郑重认为:从现在开始乃至未来几年内,世界更加进入了“不确定性”程序。
正在此时,我家人们通过各自渠道,获知“家乡圈子”中正在传阅《解读望海寺》的帖子。我不认识作者,粗略认为:或是故乡人,在写故乡事。
其实,我往往回避谈论故乡。在我而言,故乡的概念有些含糊。父亲少年时,随我祖母离开家乡,靠一双脚板走出黄土地,踏上黑土地。是时,发生在中原大地集体迁徙事件,史称闯关东。若干年后,我的一些同行把闯关东写进电视剧和小说中。我观之,认为其展現流于表面,与事件本质相去甚远。写作这些作品的人,大多是我的同门学子或朋友。我不愿意对他们的作品说短论长。矫情。
这场迁徙中,我父亲行至奉天,没再继续北上。在这里结识我母亲,在这里收获了他们的孩子们。后来——当然是后来,父母带着孩子们来到望海寺,让孩子们在这里长大。对于这些孩子来说,故乡在哪儿?是祖籍?出生地?抑或是成长地?
多年以后,辽宁省电台为我做过一次专题。主持人问:故乡何处?我在调侃中,面对这个问题,稍怔。故乡?我不得不认真了一下。想了想,回答说:当昔阳夕下,燕子归巢,仍顽耍时,妈妈一声悠长呼唤,喊你回家啦……这个地方,就是故乡。
不错,我就是在童年时期,由父母带来望海寺的。那时候,这里一派苍茫。在山与海的之间,苏联专家们刚刚绘制着建筑物图纸。据说,从山顶俯瞰,这些建筑物的排列形状,是依汉字“世界和平”而置。望海寺依山傍水,山不甚高峻,却起伏绵延。据北扼守一线咽喉,宛如屏障。
在中国文化中,自古,居山水之间者,为上。
我的家乡望海寺,居于山水之间。
战争走了。痕迹尚在。其实,当其时也,硝烟散去未远。士兵的呐喊仍在山野中回荡。战场痕迹不但尤未陈旧,尚且新鲜。
童年的我们,雄居于碉堡上,手搭凉棚,大睁开明彻的眸子,向山下去辨识组成“世界和平”的楼宇图型。
我童年的望海寺,山间蓬草汪洋恣肆,略带海腥味的山风在草尖儿上刮过。所及之处,弥漫着苍茫而原始的野性。草丛中,偶尔有狼一掠而过。
不错。狼。凶狠而聪明的狼。它在山脊上屙下一条条瘆白色的屎。我们每见到白色的狼屎,头皮发麻,毛发竖立,浑身绷紧。因为,狼可能就伏在不远处的灌木丛中,专注的眼神,幽幽地盯着你。让人不寒而栗。
很多人都曾与狼狭路相逢。但在望海寺,始终没有狼伤人的记载。倒是伤过猪。那时候有人养猪。风雪之夜,狼群袭击了猪舍。天明时,主人找不见猪,只在雪地里看到凌乱狼爪印迹,和黑色血痕。
也有狐狸。冬季望海寺西海岸,是冰世界。阳光洒向冰面,泛起片片白色光芒。不远处山脚下,是“三分厂”。工厂废水漫出来,冻成诺大一个冰场,成为孩子们的乐园。大家挥舞钢钎制成的冰杖,脚踩自制冰鞋,流星般在冰面上闪过。
那只狐狸岀现了。
它本来应该远离人类。却晕头晕脑,从山梁上一路徜徉跑向冰场。及至切近,才恍然大悟般止住脚步,调头逃走。晚啦!我的哥哥早眯着眼盯住它。见它要逃,哥哥手中钢钎一扬,脚下荡起冰雾,身体箭也似射出去。狐狸大骇。迅跑。边跑边回头张望。不幸啊。这只倒霉的狐狸竟然只顾回望,前爪失足,一头跌倒在沟里。望海寺人叫这地方为三道沟。三道沟要了狐狸的命。我哥哥赶上去时,狐狸已跌晕,安祥睡在沟底。
我至今记得这狐狸毛色:金黄中微微泛红。当时,望海寺东山傍有座仓库。部队留守处的。内有健壮军马,和来自匈牙利的载重卡车,及数不清的战备物资。仓库看守人,我称王大爷。身量不高,不胖不瘦,眼睛略小,有神,灵活,瓷珠似的乱转。冬季,仓库警卫室很暖和。一盘烫屁股火炕。地当央一座彤红火炉。火炉上,哗哗翻开的水壶滋滋作响,升腾袅袅汽雾。王大爷永远都会在水壶中放入红干枣,水微褐色,味甜,甘。
就是在这座火炉上煮了狐狸肉。皮卖了。边防哨所姓溪的军人,花6元钱买走整张狐狸皮。包括粗长的尾巴。溪姓军人曾想请王大爷把狐狸皮子熟好。王大爷拒绝。他觉得这家伙已经占尽便宜,6元钱拿去湿乎乎的皮子,已经不错。他认为,公道的价钱,应该是6块5角。
我们更期待的,是吃狐狸肉。盯着炉火,盯着炉火上那口黑锅。后来十分失望。尽管撒了足够花椒大料,狐狸肉味道依旧古怪,臊气扑鼻。
我童年、少年记忆里,望海寺古朴,纯净。当白雪覆盖了山野,海上冰封无际,这里简直就是童话世界。童话世界中,除了山与海,还有王大爷的警卫室,红枣水,和一条黄狗。它伴王大爷巡夜,隔铁丝网,注视仓库外远远的行人。这狗脾气不好,翻脸不认人。本来我待它不薄,常有些食物喂它。偶尔,它也在我屁股后面颠颠地跑。可是我要是靠近军马,它就向我咆哮,喉咙里滚过闷雷般的呼噜声。它以为我是好惹的。错了。
它再次朝我瞪眼时,“文革"巳经如火如荼。两个派别的造反队伍进行着剧烈武装对抗。枪声响亮。造反者全身披挂,赳赳然在望海寺唯一广场上进行革命(多年以后,我的同门学子、著名诗人向我朗读他刚刚写就的诗作。其中有一句说:“我们坐在广场上,等待革命”。使我一下子回想起那时候望海寺广场。我告诉诗人,你的诗使我想家了。我家叫做望海寺……这家伙脸皮厚,说你进入我诗的意境中了?那带我去望海寺转转?哦,对了,寺者,庙也。你家乡有好些和尚么?呵呵。这混蛋一脸坏笑,却装着正经)。
革命中的望海寺,首先是把文化人全部剃了阴阳头,每天让他们自己敲起铜锣,口喊我是谁谁,成为牛鬼蛇神,罪该万死之类。望海寺的文化人,多是中学、小学校长们。在这里桃李满天下,所有背书包的,都是他们学生。校长狼狈,让学生们明白读书的愚蠢。就是从这里开始,望每寺斯文扫地,且影响深远。
学生们踢开教室门,呼哨间,一轰而散。男孩子们当然喜欢枪棒,几乎人人腰间都别起家伙。常见是枪刺、三尖两刃刀,匕首或者火药枪。火药枪威力含糊。如果仅在枪膛里置入火药,枪声震耳,枪口仅喷出火焰,没甚杀伤力。要是顶上子弹或者钢珠,十五米开外击穿寸许厚木板。
算是大黄狗走运罢!那天,我的枪里刚好仅塞火药,并未上膛子弹。否则,它命运将被改写。仓库马厩是木板房。木板缝隙把阳光切成刀片,雪亮的刀片映得军马毛色闪亮。它们屁股上都印烫编号。隔着木板,军马嚼草料声十分真切。晚秋的阳光软软地柔着,让人想睡。大黄狗来了,依旧低吼。它在威胁我,想让我从这里走开。这畜牲欺负我啊!好多年,它一直凶巴巴。我忍了。可是忍耐没有尽头。它得寸进尺,愈发得势不饶人。是可忍,孰不可忍?一时间,怒从心头起,恶向胆边生。掏出枪指向它。它凛然不惧,且叫声反而更大了些。找死呀!事不宜迟,王大爷要是看见我用枪指着黄狗脑袋,饶不了我。
扣动板机。枪口喷出火焰。可怜的狗儿,随着枪声向后翻了个跟头。军马惊悸长嘶。定睛看时,狗脸儿焦黑,狗头上毛儿一律烧卷。它原地滚了滚,跳起来,不辨方向,疾风般窜走,踪迹全无。
后来这厮再见了我,不敢靠近,只要我一抬手,迅疾逃遁。
王大爷儿子是我好朋友。至今仍是。他一直不知道是谁打他爱犬一枪。几十年过去,我向他承认:我打的。藉此了却一桩公案。
火药枪,小男孩的小把戏。造反者们玩的都是真家伙。造反就是革命,革命不是请客吃饭。革命要命。
望海寺有所中专学校,船舶工业学校。后来升格为大学,成为葫岛市唯一高等学校——这是后话。当时,那位中专学生姓高,本是来读书,却赶上革命,凭一身本领,做了司令。平日里,高司令在腰中盘起一根链子鞭,引本部人马,在望海寺街道昂扬而过。大家远远望去,如见天神。当时我巳经读过几本鲁迅,不知何故,脑子里冒出那句:我手持钢鞭将你打……
高同学做司令不久,即牺牲于一次战斗。说来令人嗟呀,那天本无战事,艳阳高照,海滩上微微拍打着细碎的浪花。整个望海寺一派宁静,没有丝毫不祥之兆。宁静之中,高司令去火车站送同学回家。他们刚刚越过沈山铁路线,猛发现对面有敌人。与此同时,敌人也看见高司令同学。喝道:站住!哪里逃?高司令当然不肯站住。他没带枪,只腰间有根钢鞭。想要手持钢鞭将你打,鞭长莫及,走为上策。大英雄身前身后固有百步威风,却也好汉不吃眼前亏。
可惜他已无路可逃。卡宾枪在身后响起。似乎并不清脆,闷闷的。几粒金灿灿的子弹悠悠而来,穿透高司令胸膛。
高司令英年一十九岁。
部下们葬司令于望海寺西山傍。墓穴于三分厂围墙之外。至今,荒草中遗冢尚在。只是破败不堪,坟半塌,黑洞中可见腐朽棺木,和森森白骨。战友们咬碎钢牙,发誓报仇的时候,伟大领袖告诉学生们:造反,且告一段落,城里的事差不多,下农村算了。将士们含恨而去,报仇的打算,只好以后再说。
藉此可知,我家乡豪杰遍地,在大时代来临之际,不失时机,尽显大英雄本色,仗剑江湖,领潮头风骚,不惜性命。
呵呵。我希望我的写作是严肃的。严肃的。
对于望海寺来说,那场大革命的意义辽远而深刻。像只巨手,轻轻一推,玩笑般改变这个地方的发展轨迹。现在回眸一看,在当代,这座静谧的海滨小城发生了两次明显蜕变。一次,便是刚才说的那场革命。在它之前,小城宛若世外桃源。我说过,楼宇是苏联专家设计,红砖灰瓦,麻雀恬噪。楼口有对开木门。冬天里,晚归的人自觉关楼门,风雪不侵。现在,所有楼口木门早已荡然无存,黑洞洞幽森森,夜归人没有到家感觉。
有值日牌。木制,约一寸半宽,三寸半长,上面工整毛笔字:值日。值日牌轮流转,每日传到一户人家。到谁家谁家打扫楼道。要是不干净,嚷声:谁家打扫卫生?立马有人慌张着出来,拿着帚把,重新细细扫过。“委上”(居委会)常检查家庭卫生,挨家逐户,手带白手套,或在门楣等处一摸,手套沾灰,主人脸便红了。再不擦净,便不给你家房门上贴“卫生合格”纸贴,这家人抬不起头。
那时候的人,有羞耻感。
自疾风暴雨的大革命开始以来,人羞耻感完全丧失。人不懂羞耻,道德和价值体系无从建立。混乱不堪的道德和价值观,导致行为失去准则;或者,本来心中没羞没臊,偏脸上摆出些难为情来。虚伪,便是这样产生的罢!人人都虚伪时,另类价值观悄然完成普及。
多年前,孙中山在地图上凝视这里,劈山开阜。海洋。蔚蓝色。泊来文明。他想像中,这里港口繁华,商贾往来,轮船开遍五洲四海。临近港口的小城,充满着欧洲小镇味道-----孙中山注定无法完成这幅理想画卷。且不说他不能预料后来发生的大革命,便是他身后不久,少帅张学良已经开始把港口建为军用码头。现在,眺望码头上方闪烁的灯塔,仍能让人想起这位张少帅。说实在的,这个人挺没意思。不久前,有部以他为题材的电视剧,让人不忍卒视。历史真是个婊子,任人随意糟蹋。
他晚年一度打算回大陆省亲。当时我在辽宁省作家协会,上班的地方,就是张作霖、张学良父子们的大帅府。东北易帜,他枪打杨宇庭的老虎厅,后来成为我们会议室。我的思想常常走私,在老虎厅中遥遥想起家乡的码头。
他欲来大陆老家,上面限期作家协会搬出大帅府,“尽量恢复原貌”,以便让当年的少帅重温旧梦。但是他终于没能回来。据说是被李登辉呛白,少帅举止失措,抱惭而退。倒是作协趁势得了一座新楼,宽敞明亮。
心悸。小小望海寺,丝丝缕缕,与众多风云人物扯上关系。
望海寺的春风,同样吹得桃红柳绿。人生步伐行至青春,稍显急促和慌乱。真正的心跳,必是发生在懵懂中。
懵懂中,腊月底,正月门,一位大眼睛,长辫子的张姓姑娘翩然而至。她的笑容至今是我生命中的彩虹,华绚无限。明月般的笑靥里,她借走了一本书。四卷版本红楼梦的第二本。掐头去尾,不借前一本,不借后两本,打蛇打七寸,应兵法:渡半而击之。哈哈,一矢中的。
完全没有悬念,张姑娘任职为我媳妇,且注定与我厮守一生。冥冥中定数,她父亲也是少年闯关东,在奉天娶妻,再带上孩子们来到望海寺。与我幼年、童年故事如出一辙。所以,我和媳妇拥有共同命运,共同故乡。
望海寺也因此令我更加眷恋。我第一次长时间离开,是去省城求学。当时我已经娶妻生子,参加工作。是带薪上学。那时候的望海寺,每天早午晚三班公交车通往十几公里外的火车站。我赶早班车。清晨,我们都以为儿子还在睡觉。卧室里悄无生息。不惊动这小男孩吧,又不是长时间离别。我背起行囊,媳妇正要送我出门,听见卧室里传来嘤嘤哭声。
他醒着。在哭。遏止着,压制着的哭声。推开卧室门,这小男子汉并不看我,头埋在被子里,转为抽泣。
这小男孩的哭声永久地刻录在我的脑海里。
暑假回家,我知道媳妇每星期只买一斤肉,瘦的给儿子吃,肥的她自己吃。区区一斤肉,她是如何分配给每一天的?这使我心猛烈抽搐。我不肯再带薪水走,留给她,恨声:光买肉吃!自那以后,直至今日,我的手,没再摸过自己名下薪水。当时媳妇忧心不已:离家在外,你可怎么活呢?
饿不死。那时候,我写作勤快啊!到处投稿,所有报纸杂志约写文章,一概应允。赚钱。辛苦些,好在身体与精力都不差。过年回家,不寒酸,意气风发不说,还提着沉甸甸的旅行袋,里面塞满大额钞票。进家,媳妇乐呵呵去炒菜,我趁机把钞票藏进一口崭新大白锅里。盖上锅盖,佯问:锅里是什么?她不经意瞥过去:能有什么,空气!我怂恿她打开,她疑惑着掀开锅盖,立时怔住。我们家,没见过这么多钱。从此,一锅钱的故事,在我家传为佳话。当时是上世纪八十年代,连万元户还不多见。
望海寺之寺,头枕西山,足踏西海。目瞰西方极乐世界。佛光万丈,香火如炬。头枕之山,尉然森秀;足踏之海,淡绿如蓝。越过山脊,进入军事重地。哨兵荷枪实弹,扼守防线。防线内,山枣儿酸甜,诱人啊。少年郎交头接耳后,在草丛中匍匐前进。哨兵满脸坏笑,待少年们近了,开火。枪声像欢乐的音符在山间跳跃,少年们逃开。虽然他们都知道哨兵的抢里并不是真的发射子弹,空弹壳。我把这些写进来,是因为这神秘的山,神秘的军事禁地,属于望海寺的一部分。
我清晰记得少年时发生的一件事。那天,望海寺西岸,天宇低垂,宛若一部线条单纯的黑白影片。影片中暴雨如注,山洪倾泻。远处,海面上漂浮着箱子。海水浑黄。辽西少见的雨灾,绥中六股河水暴涨,冲毁民房,大量家俱入海。望海寺西山泥沙泻下,随泥沙,两条花脖子毒蛇自山坡被冲入海中。是腹蛇。它们会游泳。在混浊海水中弯弯曲曲,寻觅上岸。据说蛇过海即成龙。它们没想成龙,只在海湾中转了转,就打算回山。它们没有成功。在即将抵达岸边时,与嘻水少年们相逢。当时,骤雨初歇,天地铁青。与蛇相遇的少年们天地不惧,虽惊呼一片,并不逃走,形成包围圈,盯住蛇,伴游。蛇发现人不怀好意,企图扭转方向。少年们不允。去山坡上折来树枝,远远把蛇一挑一挑,挑向岸边。
无路可走的腹蛇高昂头颅,嘴里吐出鲜红信子。少年们开始用石头砸它们。岸上,鹅卵石密布,蛇曲行于石缝中,躯体伤痕累累,却不致命。从那时我知道,原来蛇血,也是红色的。
老望海寺人应该记得西海岸那座厕所。一座干干净净的厕所。男左女右,内外水泥地面,红砖砌墙。准确地说,它更像海浴人的更衣所。
少年们无法在布满鹅卵石海滩上砸死蛇,恼上心头。再次用树枝把两条蛇挑到男厕入门处。那门垜“L”形,坚硬水泥地面。他们在此处砸碎两蛇脑袋。其时,西山云雾缭绕,雷声隐隐。大家一轰而散。
次日,谁都没有留意死蛇是什么时候不见了。血迹也不见。仿佛一切都没有发生过。细雨霏霏。西海岸人迹稀少。独独两个少年在雨中游泳。他们从海里出来,神差鬼使般走向厕所,在"L"形墙垛处席地而坐。也许他们是昨天打蛇人,也许他们与此毫无干系。但他们坐的位置,正是死蛇的地方。棉棉细雨湿了少年头发,沿面颊淌落,像是两行清泪。
墙就是在这时候倒塌。“L"型的墙垛应该是稳固的。居然塌了。飞落的红砖,同样砸中两个少年的头颅。难道,人类两命,与蛇类两命相抵?
我的故乡望海寺,山是山形,水是水色,来自天外的神秘密码悄然隐于山形水色之中。人们无法看到它。仅仅能看到人与自然的冲突,万物灵长与万物的冲突。这与生俱来的矛与盾,阴与阳,生与克以简单的方式随处展现,但其密码的核心部分,让我们无法企及。我在近年感到:让哲学迟疑的,一定是现代(或者未来)的物理学。
我相信,望海寺的命运与海血肉相连,密不可分。上世纪六十年代,大饥饿横扫神州。据说,死于饥饿者三千万。望海寺也饿死过人。少。一是人们在山上开荒种地,二是海的赐与。
大海涛声沉重时,排浪击岸,发出石破天惊般的巨响。来日清晨,海滩上会拾到一条条昏死的乌贼。浪打的。我至今无法理解海浪如何能砸晕乌贼。就像无法理解海水能够淹死鱼虾。鲜美的乌贼,在晨曦中昏睡沙滩上,通体银亮,泛着磷磷荧光。
那时候望海寺的大海,如同万亩良田,物产丰饶。它浩渺,深邃,横无际涯。记忆里,冬季冰海洁净,仿佛一块巨大白玉,在阳光下熠熠生辉。冰化了,海水明澈如镜。偶尔,海豹会在平静水面上露出光滑的,球似的脑袋,悠悠望着沙滩上的人类。退潮时,浅滩上生机无限:螃蟹慌张着爬向石头下,海马躲在岩礁缝里一动不动。最可爱是海花,千姿百态地开放在清波中,浪花摆动,艳丽无比的海花蔓儿随波摇曳,疑似龙宫仙子轻舒长袖。
海,滋润了这座小城。真正的望海寺人,忘不了海的赐与,海的恩情。他们走遍天涯,看遍无限风光,仍忘不掉家乡的海。海即是故乡亲切无比的寸寸土地。
令人难以接受的是,数十年来,望海寺走向落没。
我说过,有两次大事件深刻地改变着望海寺。第一件事我已经说过了。第二件事发生在世纪元年前后。大量旧居民离开,大量新居民涌入。望海寺街头陌生面孔越来越多,楼道越来越破。街道不再整洁,泥泞遍地,污水横流。夏季,海凤中偶尔刮来阵阵腥臭气息。山似乎矮了。光秃秃的。树枝上挂满各种颜色的塑料袋,在风中凌乱抖擞。
海向远处退去。砂石填海,拉圾成堆。秀丽风光荡然无存。
海真的要死了。据说,仅仅葫芦岛境内,便有数十条污水河排泻入海。环渤海,排入海里的污水可能难以数清。专家悲观估计,不待数年,渤海将成为死海。死海,意味着了无生机,意味着一潭死水。除了污染,打渔人的网眼也愈来愈细,鱼子虾孙统统捞净。
我家乡的海,再大风浪,也不见乌贼了。它已绝迹。海马,海豹,甚至牡蛎,统统没有了。
这是进步么?这是为了进步所必须付出的代价么?
无法掩盖,家乡确实在破落。有人说,至少需要三代人的努力,才能完成贵族培养;而我的家乡,用数十年时间,完成了由贵族向乞丐的转变。
上次回望海寺去,同行人中有位假美国鬼子。本是秀美的中国姑娘,嫁了美国丈夫,声称华侨。我仍只叫她假美国鬼子。她要看看我的家乡。我曾经略有心虚地表示:我的家乡秀美,不输给欧洲小镇。她好奇,要来看看。我请她在西海岸小餐馆吃螃蟹,岸边一些孩子们玩耍。女孩多。笑声不断,叫骂声不断。脏字儿像嚼嘣豆儿一样,清脆而成串儿跳出来。假美国鬼子眉头紧皱,低声告诫我:远离此地!切不可让孩子在这样的地方长大!
我是望海寺走出的职业文人。久不写文章,“职业”仍像佛祖扣在孙悟空头上的帽子,无法摘去。但我更愿意说自己是商人。我喜欢商人的生活方式。能选择自己喜欢的方式生活,就是自由。自由,总是令人向往。
这篇文字时尔描写,时尔叙述,时尔议论,信马由缰,在手机屏上一路写来。媳妇催促:快写吧!村头厕所都没纸啦!
我在沈阳做编辑时,赵本山才出道儿。我曾拒绝发表赞扬他的文章。理由是表演欠雅。我深层心理,埋藏对农耕文化的忧虑,怀着对“蓝色文明”的渴望。如今,我的书房中,媳妇脱口而出赵氏精典台词,可见世事如棋。